一个村庄的土地之战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陈新焱 实习生 胡嘉欣
■ 当沉睡的资本——土地被工业化与城市化的脚步唤醒,在财富魔方的催动之下,或明或暗的激烈博弈在城市与农村不停歇地上演
■在最先开放的珠三角,本报记者记录了土地之战的一个缩影公投
投票现场一片嘈杂,十多个警察站在门口,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路人。
卖?租?全村公投!
5月16日一大早,广东省佛山市顺德区乐从镇的新隆村小学前就热闹一片,村民们拥到这个小学门口,在警察的看护下,进行一场全村公投。
这是这个村十多年来举行的第二次公投。
前一次是在两年前,他们选出了新的村主任——现年56岁的陈继新,由此结束了村主任、村支书连续九年由一人担任的历史。现在,在这位新任村主任的主持下,村里正要表决是否同意将超过一半的土地卖给镇政府。
上世纪90年代以来,村民们以土地入股成立了股份合作社,并将这些土地、鱼塘等统一出租,分红较多的去年,每人每年能分到1000多元-4000元的租金。
随着一部分土地租约到期,而镇政府提出了征地计划,究竟是租是卖让这个珠三角的村庄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吵,直到这次公投。
投票现场一片嘈杂,十多个警察站在小学门口,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路人。投完票的村民久久不愿散去,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这场关乎他们未来的公决——如果通过,按照陈继新的说法,每人立马可以分得五十多万元,但他们将永远失去这些土地;而如果不通过,他们则依然只能领取着每年每股一千多元的分红,但依然拥有这些摇钱树。
到中午,几百米长的鞭炮炸响,宣布赞成者们以八十多票的优势取得胜利。
而在邻村的一个酒楼里,一位反对者重重合上了手机。一旁的五六个人,一起陷入短暂的沉默。随后,叹息声一片。
卖地
原村治保主任、快60岁的陈汝球说,“我们两公婆,就可以分到一百多万,存在银行吃利息,这辈子也足够了。”
土地对于新隆村来说,重要性不言而喻。
早在改革开放前,新隆村集体就开全国之先,办起了农机厂、纸箱厂等十多家村办工厂。到1990年产值破亿元,因此被列入“全国首批亿元村”名单。但2000年前后,在全国乡镇企业转制潮中,这些村办工厂也被卖给了私人,村集体收入由此锐减。
随着三来一补加工业在珠三角遍地开花,土地因此而成为新隆村的摇钱树。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新隆村开展了农村土地经营权出租试验,将分给农民的土地使用权收回,村里成立股份合作社,厂房、仓库、市场、鱼塘等经营权集中出租给生意人,农民按年龄配股分红。
在新隆村委办公室,记者看到这些租地合同,并无统一格式,有的写着“办厂协议”,有的写着“租金合同”。租地的期限,也有长有短,少则15年,多则30年,甚至还有“永久性合同”。
但无一例外的是,价格都非常低,一般是每平方米2.68元,七年之后才递增10%。而有的合同,则干脆写着20年不变。因为二十多年前订立合同时,谁也没想到土地会如今天这么值钱——新隆村对面的乐从国际家具城,现在的月租金是二百多元每平米。
长期的低地租,使得股份社的收入无法提高。1994年,村民的每股分红为每年300元,10年后,仅上涨到960元。2007年,这个曾经的“亿元村”甚至被顺德区列入了“扶贫点”。
村民们开始将焦点集中到村领导上——自成立股份合作社以来,这个村正副村主任都由党支部正副书记兼任。农村制度设计中原本应是相互制约的“三驾马车”——村党支部、村民委员会和股份合作社形同虚设(按照区政府规定,股份社设正、副理事长,由村集体股东大会选举。村党支部书记可以兼任村委会主任,但不能兼任股份社理事长)。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2008年4月换届选举时,五十多岁的陈继新跳了出来。他在村中心挂出一幅三十多平方米的大布,上书:如果我胜出,将公平、公正、公开……把一切基建工程等,公开招标……对本村所剩的土地、厂房、租地转让等由村民讨论决定……
当时,2800多名选民,1700多人投了他的票。
而陈继新“新政”的一件大事,便是“卖地”。
去年初,乐从镇政府决定征收村里2383.95亩地,占村里所有土地面积的一多半。
在镇里的方案中,政府提出的征地补偿条件是:征商住、商业用地补偿10万元/亩(所征地中,97%都是商住和商业用地——记者注),征道路用地补偿5万元/亩,青苗补偿3000元/亩、农具机械补偿600元/亩、社会保障费1500元/亩(每5年递增5%,共补偿30年)。
“我粗略算了下,在征地协议签订30日内,新隆村共可收到一次性征地补偿款、社会保障费、青苗补偿费2.41亿元。”陈继新说。
更诱惑人的是,在这个方案中,乐从镇政府在征地范围外,留出了790.2亩作为新隆村的提留地和预留发展用地。
“如果批复手续办好,提留地就可以由我们自行开发,上市拍卖。”提到未来,陈继新两眼放光,“新隆村北边的金河水岸,雅居乐花了690万元一亩才拍到,我们村的提留商住地,地理位置比那个还好,以700万元一亩算,少说也能卖24个亿。”
陈继新算了笔账,除掉拍卖费和股份社提留,剩下大概有18个亿,全村3500个股民(按照2001年村里的规定,此后出生的未满18岁的均无股份),每人至少可以分得50万元。
对村民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原村治保主任、快60岁的陈汝球说,“我们两公婆,就可以分到一百多万,存在银行吃利息,这辈子也足够了。”反对
公投当日,在村小学外的路牌上贴着三张A4纸,直指陈继新“卖地是在卖子孙”。这些连夜贴出的,呼吁村民们“投好手中一票”的公开信,看起来心忧如焚。他们列举的主要理由是:地价太低。
然而,村主任描画的“暴富蓝图”,却遭到了另一部分人的强烈反对。
公投当日,在村小学外的路牌上,贴着三张A4纸,直指陈继新“卖地是在卖子孙”。这些连夜贴出的,呼吁村民们“投好手中一票”的公开信,看起来心忧如焚。他们列举的主要理由是:地价太低。
在另一个村的钢铁市场做生意的村民陈耀汉说,那里年租金是40万元每亩,“那是什么概念?相当于将我们村的土地,一年卖四次。”
最重要的是,只要土地不卖,租金年年都有,而一旦卖出去,就意味着,村民们在一夜暴富之后,从此将与这些土地的收益无缘。
卖地意见的分歧,使得村里分成了对立的两派。从镇里提出征地计划开始,村里召开了不下二十余次会议,但一直未能达成一致。
其实这不过是新隆村由来已久的矛盾的最新爆发。
陈继新一直认为,反对他的人中,以村支书为首,“正是因为村支书不同意,让卖地无法进行。”
作出这些判断,是因为利益的冲突。事实上,这样的冲突早在陈接手时就已经出现。
交接账目时,陈继新才发现,新隆村账上已经赤字600多万元,其中村民欠租高达1300万,相当于新隆村两年的地租收入。这些欠租者中有不少是前任支书的亲属。
陈展开了一场不留情的催租行动,30天内,900多万元的欠租陆续入账。
但陈继新的催租行动,却得罪了一大批人。甚至他的家门口被撒满冥币,有人点起了白蜡烛——这是农村中最恶毒的报复方式。而就在几个月前,几个彪形大汉闯进他的办公室,差点将他从窗户中扔出去。
现在,因为卖地,村里原本就分裂的两派变得更加分裂。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村里甚至出现了两个妇女主任:支部承认上任妇女主任,村委因叫不动这位旧任,不得不公开招聘了一位新的妇女主任。两人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办公,工作上互不干涉。
倒戈
陈海绵说,他不同意,因此而站到了堂哥的对立面,每次开股东大会,他都站出来反对。最后,陈继新只好不让其参会。
为了实现卖地计划,3月29日,陈继新打算将新隆村的62个股东代表召集起来,举行表决。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现场只来了41个——同意者少于2/3,按股份社规定无法将征地方案提交股民大会投票。
卖地计划由此陷入僵局,4月份见到南方周末记者时,陈继新显得无比懊恼。但随后,他又想出了一个方法,动员股民联合起来,向股份社提出公投申请。
这份用A3铜版纸打印出来的公开信写道:乐从镇计划将新隆村附近打造成乐从新城区……但发展也需要付出一定代价,尤其是农用地的减少。“但这些土地的付出,却能使余下的土地得到最大幅度的提升。”
信中还举了例子,“比如我镇的小布村和腾冲居委会的工商业用地不足600亩,但这两个村凭着仅有的工商业用地发展产业市场,每年获得巨大经济效益。2009年,小布村收入达1.11亿元,人均分红达2.88万元,腾冲居委会收入9629万元,人均分红2.65万元。现时,新隆就相当于十多年前的腾冲……
有村民反映说,从那时候起,几乎每一天晚上,陈继新家里都聚着几十人,有时是上百人,“不知他们在密谋着什么”。
4月30日,有801位股民被陈“说动”,提出公投申请。公投如愿举行。
然而,随着陈继新“新政”的推进,对陈的质疑也越来越多。
5月16日中午,三个陈继新竞选时的铁杆支持者找到记者,诉说着陈的种种不是——两年前,为了推翻“旧派”,他们在各自的生产队游说村民,帮陈拉票。
三人中,甚至包括陈的堂弟陈海绵,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在当选村主任之后,堂哥亲口告诉他,一定会在手上将新隆村的土地卖出去,那时他放出的豪言,每亩低于300万不卖。同时,陈继新也悄悄告诉他,自己“至少要从中赚回一个亿”。“这不光是在卖子孙,也是在卖祖宗。”陈海绵说,他不同意,因此而站到了堂哥的对立面,每次开股东大会,他都站出来反对,最后,陈继新只好不让其参会。
5月16日中午,在向记者讲述这一切时,一旁的村民们以此指责:“连他弟弟都不支持他,你说陈继新是好是坏?”
听到这话,陈海绵突然痛苦地沉默,躺到一边的沙发上,不再说话。
那些之前选了陈继新的村民,看到陈继新如此支持卖地,不少人都感到失望。
陈继新只有小学文化,从1991年起,就一直在外地从事钢材生意,多位村民对记者说,2008年其回来参加竞选时,许多人对他其实并不了解,只是因为“太想改变了”,所以才投了他一票。
反对者们拿着从佛山市国土资源局顺德分局网站上打印下来的文件,揣测陈在卖地中拿了好处。
记者在这个网站上看到,这份于2009年7月1日开始实施的文件第三条中,对新增储备土地收益有一个详细的分配办法。其中规定,除掉相关费用后,属区政府出资储备的,按5.5∶4.5的比例在区、镇(街道)间分成;属镇(街道)出资储备的,按3∶7的比例在区、镇(街道)间分成。
新增储备土地工作经费,按征地拆迁安置补偿费总额的4%计提……由镇政府(街道办事处)出资储备的土地,工作经费由其自行安排使用。“新隆村2.4亿元的征地款,如果由区里拨付4%,就是970多万元啊。”这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村民说。
余波
陈继新说,自从他上任以来,办公室不时有不明身份的人来闹事。而反对的村民则说,几个公开反对者的仓库接连“莫名其妙地失火”。
与中国内地的农民相比,新隆村的农民显然属于“先富起来的那一群”,他们出门虽然开着价格不菲的小车,但兴之所至,即便是在饭桌上,也会当着你的面脱掉鞋子,捋起裤脚,盘腿坐在椅子上。
和所有的农民一样,他们对土地依然保有深刻的依恋。新隆村上坊大队的一位村民打了个比方,“对我们来说,这地就像是乞丐的饭钵,没有饭钵,用什么讨饭?”
占有土地的安全感,让这个珠三角“亿元村”曾经得以享受平静的吃租日子。但是现在,这种安全感正在离他们远去。
因而,他们的抵触来得似乎也特别强烈。有反对者对记者说,这一切都是“被安排的”:投票现场的警察以及随行压阵的镇政府的官员——甚至连选票,也被写错了的人当成是精心设计的——按照公投规定,同意或者不同意,都是画勾,填错了就作废。有的村民,习惯性在不同意下面打叉,这意味着这张反对票无效。
在这场风波不断的争斗中,不管是陈继新,还是他的反对者,都相互指责对方使用“黑势力”。
陈继新说,自从他上任以来,办公室不时有不明身份的人来闹事,他为此在办公室门口贴上“办公重地,未经批准,不得内进,否则视为捣乱”的纸条;而反对的村民则告诉记者,这段时间,几个公开反对卖地者存放鱼饲料的仓库接连“莫名其妙地失火”。
现在,支持陈的村民自费买来摄像机,架在他的办公室,还在陈家周围,安装了摄像头。为了保护陈继新的安全,部分村民们甚至自发地去为陈继新看门,接其上下班。
而另外一些村民,则开始四处奔走,寻找政府和媒体,以继续反对之路。
(感谢中山大学教授张永宏对本文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