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血泊中的张意湘

刺向张意湘后背的尖刀，长30厘米，宽4厘米，是平时放在店里用来杀羊的。

6月24日下午5点，湖南省湘潭县石潭镇，天空下着细雨。23岁的周灿夺门而出，她刚接到舅母的电话：母亲在市场被人捅了。

10分钟后，赶到自家店铺的周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店门外，被3人合力殴打的父亲周正安一边告饶，一边交出了500元的卫生费；店门口，母亲张意湘蜷缩着身体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满是血迹的地面上，一盆被掀翻的鳝鱼乱作一团，拼命挣扎。

△作案后，张议将尖刀丢在了被掀翻的“鳝鱼板凳”一侧

没能吃上的团圆饭

6月24日早上5点多，张意湘跟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平日里，她会赶在6点到店里，开门、打扫、备货，迎接早市的到来。这天，她心情不错，特意穿上了女儿周灿送的新衣服，女儿刚好轮休，说好晚上要带男朋友李晗回家聚餐。

对见过几面的小伙子，张意湘很满意。平常“一天花钱不超过10元”的她，专门买了两斤75元一斤的皮皮虾，准备晚上好好做做。周家人素来看重晚餐，白天在店里忙碌，没时间，晚上“得在餐桌上聚在一起”。周灿说，从小到大，晚上都是一家人吃团圆饭。

周灿是家中的长女，毕业于本地的一所护校，弟弟17岁，今年上高二。

1997年，张意湘和周正安夫妇在石潭农贸市场里，租下了这间近30平米的门店，经营以鳝鱼、羊肉为主的肉食。两人各从名字里取了一个字，把店名叫作“正意牛羊肉水鱼店”。两人从早忙到晚，靠着勤劳，在市场旁盖起了自家的两层小楼。

24日中午，周灿、爸妈、奶奶4个人，简单吃了午饭，两个菜，蒸排骨和炒青菜。

张意湘是一把做生意的好手，“只要进了店的客人，她就不会让他跑掉。”往常过年，年三十和大年初一，张意湘夫妇还要开店半天。周灿回忆，母亲除了每天到店里工作，似乎没有别的乐趣。47年来，她去的最远的地方是省内的岳麓山。最近，张意湘自从在理发店修过一次眉毛后，就一直念叨着女儿休假回家时，能给自己花个眉毛，因为“好看”。

下午1点多，张意湘回家休息了1个多小时，周正安留守店里。到下午4点，回到门店的她和对面羊肉店主武小萍打了招呼。4点10分，周灿回到店里取走了母亲为晚饭准备的食材。之后，周正安接到订单，前往镇上的汽车站接货，店里只剩下了张意湘。

△案发4天后，“正意牛羊肉水鱼店”门前仍旧一片狼藉

刺向后背的致命一刀

6月底的湘潭，已经进入潮湿的梅雨季节。28日上午，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记者来到位于镇中央的石潭镇农贸市场，约有六、七十户商贩在此经营。入口处，十数家卖蔬菜的摊贩分列两旁，道路仅容两人并肩行走。

张意湘经营的店铺在第一个岔路往右的第3家。事发4天后，当天掀翻的摊位、板凳、死去的鳝鱼，还散落在门口，进门处煤气罐上放的锅也还没来得及清洗。

夺去张意湘性命的是刺向背部的一刀。湘潭县公安局出具的《鉴定意见书》显示，张意湘系被人用单刃锐器刺击右背部，致右下肺叶破裂，右侧血气胸并发失血性休克而死亡。这一刀戳穿肺部宽3.4cm，深5.5cm。

刺下这一刀的是石潭农贸市场的承包股东张议。

24日下午4点30分左右，张议、赵伟军、汪晓明3人到市场收卫生费。事件目击者吴姐介绍，3人在隔壁收完费后才到的周家店铺。张议要钱时，张意湘回答：“给钱可以，你先把雨篷修了咯”。

这个油布搭的雨篷是3年前张议等人整治市场秩序时，周家花了1000多元搭建的。“当时说是包管10年，可现在才几年就漏雨了”。张意湘接着半开玩笑说道。

周灿事后认为，母亲张意湘不是不交，只要当时张议能给个说法，钱肯定是会给的。

目击者吴姐说，张议不知怎么就开始骂人了，“说得挺难听的”。另一尹姓目击者称，张议看上去像喝了酒，“酒气蛮大的”。但其他几位目击者却称，并没有闻到酒味儿。

“你是党员，怎么骂人呢？”张意湘这句激怒了张议。他掀翻店门口的摊位、板凳，直接走了进去，迎面给了张意湘一个“大巴掌”。张议一米七几的个子，190斤的体重，比张意湘足足高出半头。张意湘被打倒在地，并随手抓了一把扫把，朝张议挥了过去，打在他的脖子上。

冲突中，张议抄起店里一把“杀羊的刀”，刺向张意湘的背部。尖刀长约30厘米，宽4厘米，平时放在店里用来杀羊。这一幕，让两米外的卤菜摊主受到了惊吓，“当时刀拔出来后，血顺着刀口，流了一地”，她说。

这是致命的一刀。

周围劝架的人准备往前，张议挥着刀说：“不要过来，今天我什么人都不认。”这时，张议的朋友周智国、刘定波赶到，进店后一起对倒地的张意湘殴打。“两人还用脚踩”，一名围观的羊肉店老板对记者说：“他们当时说，这个堂客好痞，躺在地上装死”。

多名目击者指称，在张议3人殴打张意湘的同时，赵伟军、汪晓明还在周围店面收费，周围店主见状，“只得马上给钱”。

17时10分，接到报信的周正安赶回市场。知情人士，提供的现场视频显示，周正安刚准备进店，周智国一把将他拉到了门外的水池边。随后遭到张议3人的围殴。期间，张议用刀柄、刀背多次“重击”周正安的头部。旁边一位摊贩说，张议当时问“你今天给还是不给？”周正安回应：“给喽，给喽”，交出了500块钱。

几分钟后，周灿赶到现场，冲上去抱住了父亲。周灿事后说：“我过去之后，3人停止了殴打，我爸让我去看我妈，可我走开后，他们又开始打我爸”。周灿告诉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记者，她不得已在父母间来回跑了几趟。随后，警察赶到。

6月24日，石潭镇发布通告，张意湘在送医途中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死亡。6月26日，湘潭警方对张议、周智国、刘定波3人提请批捕。据知情人士称，刘定波是刚刚刑满释放人员。

△行凶人张议曾是城管队长，自称四哥

500元的“鳝鱼板凳费”

实际上，当天张议等来人来收的卫生费，是一笔被称作“鳝鱼板凳费”的费用，每年500元。在市场内，凡是门口摆放了“剖鳝鱼”板凳的门店都需要交，大概一共有10家。这种约1.5米长的铁质条形长凳，顶部放一块厚实木板当处理平台，中间横贯的铁栏上放着两个大水盆，可接住剖鳝鱼时漏下的血。

张意湘家人提供的收据显示，从2013以来，他们就开始交名目为“鳝鱼场地管理费”的费用，票据上盖有“湘潭县石潭镇农贸市场管理办公室”的公章。周灿说，这笔费用从开店起就在收，而且价格一直在涨，只是早些年的票据已经遗失。市场内商贩李大姐称，“这个办公室实际上就是张议一个人的，赵伟军、汪晓明是他请的收费人员。”

据当地商贩介绍，张议排行老四，俗名“张四友”，2003年他承包了石潭农贸市场，除了上述费用，一般的门面店每年还要交800元的“占道卫生费”。

据记者多方了解，此前石潭农贸市场内所有的肉食摊位（非门面，以卖猪肉为主）每年需要合交3万——6万元的租金给承包人张议。一名卖猪肉的摊贩称，2014年这一租金提高到6万元后，市场里基本没有猪肉摊贩了。“大家都转移到市场外的街面上去卖”，这名摊贩称，自己曾因拒绝到市场卖肉，遭到张议等人的殴打。

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获得的一份盖有“石潭镇人民政府公章”的《石潭镇农贸市场租赁协议》显示，张议只是承包市场的股东之一，其他3人为谭海波、丁新平、周勇明。知情人士透露，谭海波后来退出协议。协议规定，租期从2003年9月1日到2033年8月31日为止，共30年，租金为30万元。

据了解，石潭农贸市场由石潭镇城镇管理委员会负责组织的市场管理处负责。收费范围为：根据谁投资、谁受益的原则，按原有市场收费管理项目服务不变（包括市场内的卫生费，仅夜市、西瓜摊位收费除外）。收费的原则为：农贸市场的各项收费项目必须在政府和物价部门的指导、规定下进行收取，不得擅自提高收费标准。

6月29日，石潭镇人民政府宣传委员以无法核实记者身份、需要上级部门批准为由，拒绝了深一度的采访。

杀人者曾为城管队长

多位市场摊贩指称，张议曾为“城管队长”，还搞过“违规收费”。

2010年6月24日，《三湘都市报》曾以“湖南石潭镇城管队承包给私人 一年需交7.3万元”为题，报道了石潭镇城管队向路过的客运中巴车多年收取“服务费”的事实，价格从400、700到1000元不等，而当时负责收费的石潭城管队（即石潭镇城建监察中队）队长即是张议。

报道称，张议等人与石潭镇政府签订了《目标责任状》，规定石潭镇城区的车辆停靠、环卫有偿服务费，由石潭镇城建监察中队征收，但必须按县物价局核定的范围和标准收取。2010年，上交石潭镇城建站的经济任务为7.3万元。

张议当时接受在采访时表示，这笔钱已经收了9年。“我们绝对是依章办事”。对于“城管队由私人承包”一说，张议称，“这不叫承包，而是签目标责任状”。

据石潭镇副书记谭鸿斌向媒体证实，张曾经是镇城管队工作人员，两三年前已被解聘。

石潭农贸市场多位摊贩对记者称，去年8月5日晚上，张议曾将市场入口处的水果店老板打伤。当时水果店主的车停在门口，张议开车路过，因路窄不易通过，他便直接撞了上去。随后还下车打砸水果店主的摊位和汽车，张议的同伙还将店主和上大学的儿子打伤。最终经派出所调解，以张议赔偿5000块告终。

6月28日，深一度记者走访张议位于石潭镇的家，一栋三层的楼房，门口挂着“石潭镇民族乐器店”和“湘潭县花鼓戏团联系处”的招牌。

6月26日，张意湘被刺身亡2天后。石潭镇发布告知书称，即日起立即中止石潭镇农贸市场现行管理体制，由石潭镇规划建设环保站直接管理，由县商务粮食局、县市场服务中心共同指导。

“这是我妈用命换来的”，对于石潭农贸市场管理体制的变化，周灿如是评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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