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年前,江苏省泰兴市发生了一起恶性凶杀案,受害人在家中被残忍杀害,凶手逃匿。
今年凶案告破。走访了数个与案件相关的人物后,我们发现,除了案情本身,数个被裹挟其中的家庭,及个中人物14年间的命运变迁,更令人唏嘘感慨。正义的永不缺席,人性的复杂难测,情感的捉摸不定,都能在其中有所窥见。
原为名校优等生的凶手,虽然暂时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但时时难逃心魔的拷问。逃匿的14年里,他不断自毁人生,高考失利,盗窃、豪赌,逼着自己妻离子散。
原为明星企业家的受害者丈夫,因为有外遇,背了14年雇凶杀妻的骂名。如日中天的事业被迫中断,朋友与他断绝来往,子女与他再难亲近。
原来对儿子寄予厚望的凶手父母,14年间,只能看着儿子一步步堕落,却不知其中缘由。真相大白之日,他们瞬间被击垮,同时道出了一个隐藏29年的秘密:孩子并非他们亲生。
原来在远处静静关注着孩子成长的亲生父亲,满心欢喜于孩子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却没有料到,自己第一次能以亲生父亲的身份出现,竟是因为孩子成了杀人凶手。
新闻晨报记者耗时一个月,辗转江苏、上海两地,力图为读者呈现出被14年前那桩悬案掀起的众生苦乐。
(全文约1.2万字,阅读需15分钟。真实杀人事件让编剧走开。)
一 惊雷
别墅女主人惨死家中,全身被捅74刀;
重点中学优等生杀人,只因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逃课。
■ 1
2003年5月26日,对张文而言,是自己“从人到鬼的分界线”。
那天晚上,他原本在教室里上晚自习。离自习结束还有近一个小时的时候,看到一些同学提前离开了教室,张文也跟着溜了出来。
因为没有什么要好的同学,张文一个人骑着车,跑到距离学校不远的鼓楼商业街晃了一圈。他原本想在那里找个网吧,上网看几十分钟小说。
看小说一直都是他排解苦闷的唯一方式:“每一本书都是一个世界,你到不同的世界去感受一下,其他东西就可以忘记了。”
没想到上网费涨了,要交押金,张文掏遍了所有的口袋,都没有凑够钱。从学校到家的距离,只有1公里多一点,骑自行车用不了10分钟。因为要算好时间,掐着正常的夜自习下课时间回到家,他就只能继续骑着车溜达。
当骑车穿过离家不到两百米的芙蓉山庄小区时,张文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这个小区是当地最早的别墅区,三个或四个独门独院的房子连成一排,两排房子间是一条一米多宽的小巷。
▲案发的别墅门口
每天回家,张文都会骑车从其中一条小巷穿过。“印象里,家附近的那片别墅区,很多人家家里经常没有人。当时一瞬间的念头,就想搞点钱。”
“搞点钱”的念头,驱使着张文站到了一户人家围墙栏杆外的花坛上。他正在往院子里张望时,一个中年妇女的喊叫声突然出现在了他身后。
“你在干嘛?”张文一辈子都忘不了女人的那声叫喊。他转过身,愣在那里,和那个女人几乎面对面,相距不到一米。
南方初夏的7点多钟,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屋里透出的灯光洒在巷子里,女人站在光里面,张文站在光外面。原本,他只要跳下花坛,骑上车一溜烟跑出小巷,这最多就是一个无名小子无害的恶作剧。
但是,那一刻,张文的脑袋一片空白,他能听到的只有那个女人不住的喊叫声。“我只是觉得她声音太大了,我所有的反应就是,不能让父母知道。”
慌乱中,他没有转身跑开,而是上前勒住对方的脖子,并捂住了那张叫喊着的嘴。
▲难以想象当年在这平静的小巷发生的血案
■ 2
逃课、上网吧、扒别墅围墙栏杆的张文,并不是一般人眼中的坏孩子。那一年,他15岁,是泰兴中学高一的一名学生。这所泰兴市最好的高中,在当地人的观念里,具有教育图腾般的意义。
能够进入这所学校就读的,理所当然的是全市最优秀的学生。张文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从小学到初中,他每年都是三好学生。
在泰兴最好的初中里,他的成绩能够长期稳定在班级前5名。刚进泰兴中学时,老师和父母都觉得他是有可能考上清华北大的。
在外人看来,张文的优秀一部分要归功于良好的家庭教育,尤其是父亲的管教。从小学开始,张文写的作文,父亲都会认真修改一遍,再让他誊写一遍,拿到班上基本就是第一,被老师当作范文来读。
张文的每一任老师,都曾被父亲邀请到家里做客。为了让他专心学习,父亲中断了他和同学之间的往来。从初中开始,没有同学来张文家里玩过,他也不被允许去同学家玩。
小时候做错事,张文要跪在家门口。长大一点,父亲会语重心长地和他讲两个小时的道理。
在生活上,父亲对张文的无微不至甚至超过了母亲。“天冷了,我爸会给我拿好衣服。有时候洗我的衣服,我爸觉得我妈洗得不好,他会给我再洗一遍。”
张文坦言,从小到大,他对父亲的感情就是怕。“很单纯地怕,怕他生气,最怕让他失望。”
面对父亲的管教,张文演化出了一套接受的逻辑。“我不是习惯那样,是不得不接受。如果不接受,他就会很伤心。”张文说,从小到大,在父亲面前,他不演戏的状态很少。所谓演戏,就是表面上,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走了我再做自己的。
看小说是张文唯一的爱好,在父亲那里则是不务正业的“看闲书”。他就偷偷地看,晚上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看。冬天的时候,拿电热毯的指示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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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听着女人的那一声声喊叫,张文无法想象父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他只知道自己无法承受由此引发的父亲的愤怒与母亲的眼泪。
为了看小说,张文也曾偷拿过家里的钱。父亲知道后,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小孩小时候偷东西,母亲没有阻止。这个孩子越偷越多,长大后成了江洋大盗。在被执行死刑前,他要求再喝一口母亲的奶,结果在刑场上咬掉了母亲的奶头。”
这个故事之后无数次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怕母亲会因为自己而自责。比起怕父亲生气,他更怕看到母亲伤心。
初中时的一件小事,让他记忆深刻。那天,母亲为张文做了最爱吃的水饺。因为胃口不好,他没吃几口。母亲叫他多吃几个,他顶撞了一句,母亲听后眼泪就出来了。他说,当时那个感觉恨不得拿刀捅自己两下,因为他从小没有让母亲伤心过。
女人挣扎着,用力拍打着张文的脸,更加歇斯底里地叫着“救命”,张文越来越觉得自己控制不住局面了。
“声音太大了!声音太大了!声音太大了!”他只想让这个刺耳的声音停下来。事发几天后,他才敢去回忆整个过程。“说实话,就像做梦一样,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
他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掏出了藏在裤袋里的弹簧刀,那种刀当时在同龄男生中很流行,男生们喜欢拿着它耍酷。他也忘记自己是怎么捅下去的,更记不清到底捅了几刀。
他只记得,之后叫喊声停止了,女人的身体软了下去。他把她拖到客厅里,放在了地上。根据警方的验尸报告,受害者身中74刀,大部分的创口都在两个手臂上,致命伤在肺部和颈部。张文最开始刺下的几刀,就把受害者的肺给刺破了,造成了“气血性休克”。
那一刻,杀人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带给张文什么恐惧的感觉。“当我发现没有被别人看到的时候,唯一想到的是这件事不会被我爸妈知道了,我就不害怕了。”
他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是“搞点钱”,但没有拿走受害者手上的金手镯。之后,他跑上二楼打开了一扇房门,想看看有没有现金。
他说,在房子里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一个老人唧唧咕咕的声音。他不知道,那是受害者丈夫有智力障碍的哥哥,在客厅旁的一间卧室里,还躺着受害者10个月大的小孙女。
在离开前,张文跑到房子里的洗手间,清洗掉了自己身上的血迹。抬头看镜子时,他看到自己脸上有血,就本能地伸手去抹了一下,没想到把手上的血也抹了上去,他怔了一下。
“我当时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人了。”
(张文跑进了黑暗,之后被推到聚光灯下的是受害者的丈夫王伯官。在聚光灯的炙烤下,他将默默忍受14年的煎熬。)
二迷雾
受害者丈夫因有外遇,背杀妻骂名14载,下半生全然改变;
三级公安机关出动警力数百人,全城搜捕八个月,难觅凶手踪迹。
■ 4
得知妻子被杀的消息时,王伯官正在和一群朋友打牌。
当时的王伯官,在泰兴城算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70年代,当地乡镇企业刚刚兴起的时候,他是第一代农民企业家。经过几十年的打拼,他成为了其中的佼佼者,名下的工厂是泰兴市50强企业之一。
同时,他是泰兴这个县级市连续三届的人大代表,也是泰州这个地级市成立后的首届人大代表。案发时,是他泰州市人大代表任期的最后一年。
王伯官不断接到来自女儿和儿子的电话,他们一边哭一边说,没有一个人能把事情讲清楚。王伯官只知道妻子出了事,而且情况很严重。
他原本以为要赶去医院,没想到儿女叫他直接回家。他赶回家一看,正门口挤满了警察和围观的人。他从后门进去,看到妻子的尸体躺在地上,女儿正趴在那里痛哭。
妻子被杀害前6小时,他们还在一起。王伯官说,案发当天的一切细节,他到死都忘不了。
2003年5月,正是非典肆虐的时候,泰兴这个小县城也受到了一定的波及。王伯官的工厂在他和妻子的老家,泰兴市最东北角的古溪镇上。他记得,那段日子,连接泰兴城区和古溪镇的公路上,基本就看不到什么人。一个叫钟南山的专家每天都出现在电视里,讲防治非典需要注意什么。
他们夫妻俩原本都住在古溪镇,因为孙女的出生,他们才住进芙蓉山庄的房子,方便妻子照顾孙女。
案发那天,天气很好。王伯官和妻子在芙蓉山庄的家里吃过午饭。妻子说很久没回古溪镇了,趁着天气好想回去一趟,王伯官如果晚上有事,可以先叫司机把她送回家。
还没到古溪镇,王伯官就被朋友叫去打牌,妻子则由司机在5点的时候送回了芙蓉山庄。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那天他不去打牌,而是陪妻子一起回家,妻子是不是就能躲过一劫。
■ 5
还没从妻子遇害的悲痛中缓过神来,王伯官就发现自己又掉进了另一个困局中。案发当晚,他就被警方带到了市内的一家招待所。凭着自己在政商圈中多年的摸爬滚打,他知道,这个招待所是市公安局专门用于监管涉嫌经济犯罪的嫌疑人的。在这里,他会被调查和讯问,也就是说,他已经被泰兴警方列为了重点怀疑对象。
王伯官知道,这个案子泰兴警方承受着很大的压力,泰兴市、泰州市和江苏省三级公安机关都参与到了案件的侦查中。“有一个原因是,我们家那个小区里,住的都是市里面的头头脑脑。我们南面那户当时住的是泰兴市前任一把手书记,东边那户是时任泰兴市副市长,再往东那户是时任泰兴的人大主任。”
他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被列为怀疑对象,是因为社会上很多人说他有一个情人,人们怀疑是他伙同情人雇凶杀人。王伯官坦言,他有情人这个事,情况是属实的。但是,他被杀害的妻子,其实是最了解这个情况的人。“她早就默许了这个事情,我和她也很相爱,我怎么会去找人杀她呢?”
公安局长告诉他,案情分析会上,确实有人提出了这种怀疑,但主流意见没有往那个方向倾斜。4天以后,侦查结束,王伯官的嫌疑被排除,放回了家。
对于赵宏林而言,调查王伯官,只是泰兴警方为期八个月的侦查中极小的一个环节。接到报案后没多久,市局马上成立了专案组,有5年刑侦经验的他成为了专案组的一员。
“从清理出的痕迹物证的角度而言,这是一个条件很好的案子。”在凶案现场,斑驳的血迹遍布了院子和客厅。技术员们在院墙下找到了不完整的足印,在现场提取到了几滴并非受害者的血迹,也凭血迹大致找到了凶手的逃跑路线。
虽然受到当时技术条件的限制,这些痕迹只能确定凶手是一名年龄在15到30岁之间的男性,而在泰兴这个城市里,符合这个特征的男性数以万计。但是,包括赵宏林在内的很多侦查员,都相信这个案子不可能拿不下来。
赵宏林记得,全市总共600多名警察,有将近400人参与到了排查走访中。刚开始的侦查重点是受害者的丈夫、子女,和其他亲属。这些人的嫌疑被逐一排除后,赵宏林和同事又把目光转向了王伯官的社会关系上,从“仇杀”的角度进行侦查。为此,他们还专门跑到受害者的老家古溪镇,在那里挨家挨户地调查了三个月。
因为屋里没有财务丢失,赵宏林和同事原本已经排除了“财杀”的可能。但在前面几个侦查方向都无果后,他们重新考虑了“财杀”的可能。
这个方向上的侦查走访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专案组对芙蓉山庄附近的学校、医院、企业、娱乐场所等地进行了大规模的排查,走访了近三千人。对有前科劣迹的、不学好的几类人员,都一一排查见底,并将他们的血样与案发现场遗留的血样进行了比对。
芙蓉山庄附近的一所中等职业学校被列为重点调查对象,17岁以上的男孩全部都要见面问话,15岁以上的也要查阅档案。赵宏林和同事甚至把这所学校6年内有前科劣迹的毕业生全部找出来排查了一遍,但都没有人跟现场的证据相吻合的。
泰兴中学就在距离案发现场一公里左右的地方,它在警方的排查圈内,但并没有成为被排查的对象。这所中学在当地的图腾意味如此强烈,以至于赵宏林和同事不可能把杀人凶手和泰兴中学的学生划等号。
■ 6
王伯官也坚信,案子用不了多久就能破掉。他把工厂里的董事会成员叫到家里开了个会,说案子一天不破,他就一天不回厂里。
之后,芙蓉山庄的房子被空置了出来,因为害怕妻子是死于仇杀,王伯官在新房子里请了两个保姆。
他逐渐发现,自己在警察那里的嫌疑确实是被排除了,但社会上对他的非议始终没有停过。这种非议对他的影响,贯穿了14年。
古溪镇乡下有一个习俗,人去世之后,头七要回去做场法事。王伯官为亡妻请来和尚做法事,还找人搭台唱戏。古溪镇是个四县交界的地方,那一次,来了很多人。不单是左邻右舍,或是镇上的人,还包括那几个邻县的人,都跑来看热闹。
王伯官知道,这些人是来看自己的。他们可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但他们都在说,古溪镇一个工厂的老板,名气很大,很有钱,找了个情人,两人合谋把老婆杀了。
走在古溪镇的大街上,王伯官总能看到很多人对着他指指点点。他不愿再回到这个他生活了五十几年的小镇,在一个满是熟人的社会里,他没法活下去。之后六年,除了清明为亡妻扫墓,他再没有回过古溪镇。
这种非议也斩断了他原本拥有的社会关系。王伯官还记得,自己最风光的时候,是在案发前一年儿子的婚礼上,宾朋满座,泰兴市的头头脑脑都来了。
时隔一年,在亡妻的葬礼上,那些有头有脸的朋友,没几个来了。来了的也是暗地里,连个花圈都不敢送。一个古溪镇的乡党,时任泰兴市人大副主任,原来和王伯官是很铁的朋友。“我给他打电话,他在家不接电话,叫他老婆接的电话。”
王伯官知道,这些人就是害怕,怕案子破下来,万一和他有关系,他们脸面上会不好看,所以要尽早撇清关系。
最令他感到痛心的,是这种非议在他和三个子女间竖起的一道隔膜。“我知道,他们三个都怀疑他们妈妈的死和我有一定的关系,但谁都没有当着我的面说过。”
子女们早就知道他有一个情人,王伯官觉得自己坦荡,在妻子去世后没多久,就和情人领了结婚证。子女们对他第二任妻子的仇视,成了王伯官家庭之后十四年里最大的矛盾,直到今年春年,逼着他和妻子离了婚。
王伯官的小姨子曾当着他子女的面说,这个事娘家的亲属都谅解,也不追究下去了,他们没有了妈妈,不能再没有爸爸了。“她说这个话,就是认定我老婆是我找人杀掉的。”
社会上也不时有传言称,其实公安局已经知道凶手是王伯官,但他凭着自己的关系和钱,把盖子给捂住了。
王伯官说,他当时有一种很强烈的自卑感,不愿意去面对这个社会,更不愿意去面对过去所有的朋友,甚至不愿意面对自己的亲属,包括他的三个子女。
■ 7
最初半年,他有意地把自己包裹起来,几乎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他每天的生活就是,上午去公安局坐半天,询问案情,下午就一个人去浴室泡澡。
围绕这个案子,赵宏林和同事工作了将近八个月,但一直没有好的线索,案子暂时搁置了。
赵宏林说,省公安厅有一个机制是,没有破的命案,每年都必须要拿出来认真地研究一遍。泰兴市公安局则每年都会把这个案子过上两遍。
同时,他们把希望寄托于DNA指纹图谱技术,期望不明身份者留在现场的那一滴血样,某一天能够在国家公安系统的DNA数据库中找到匹配对象。
王伯官立下誓言不去工厂的第二年,工厂就倒闭了。案发前,他正在考察一个为高速公路提供机械设备的项目。他出差考察时带着的一个小伙子,在工厂倒闭后,带着这个项目的理念去了河北保定,现在一年的销售额就有几个亿。
后来,王伯官在泰兴市城区办了一家服装厂。案子过去6年后,他才感觉自己稍微放松了一点。“不是遗忘,是知道案子没有希望破下来了,也就不指望了。”之后,他也会回古溪镇,找朋友打打牌,但目之所及都会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我这个人,因为老婆被人杀害这个案子,下半辈子被彻底改变了。”
把妻子安葬后,王伯官把她遇害时带着的一个金手镯,和自己的金戒指重新打成了一条手链,并始终戴在手上。
手链的来历,他从来没有和子女说起过。但在陪孙女和孙子睡觉时,他会把手链给他们看。跟他们讲,他们的奶奶是被人杀害的,爷爷在有生之年可能等不到破案的那一天。如果爷爷死后案子破了,记得写个东西在他坟上烧了告诉他。
王伯官说,他并不信鬼神一类的东西,但总觉得有必要给孙辈交代这个事情。
(跑进黑暗的张文,虽然侥幸逃脱了警方的搜捕,但黑暗中的人生,并没有比铁窗中更自由。)
三阴霾
凶手一时逃脱法网,却时时难逃心魔,14年间,豪赌、偷窃,自毁人生。
逼着自己妻离子散后,凶手过了4个月的正常生活,像是在等待被捕。
■ 8
直到案发一周后,张文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杀了人这件事的严重性。
有一次,他从芙蓉山庄小区旁走过,看到案发那户人家朝他们家方向的墙上,贴了一道符,挂着一面八卦镜。他感觉到,老太太知道凶手在哪个位置。
从那以后,他每个月都会做噩梦,“就是头往床下一看,一张老太太的脸。”慢慢的,他就养成了习惯,不敢在床上睡觉,会怕床下有人。
张文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优秀是不是都是假象,是不是都是为了掩盖自己恶的本性。之后,他的学习成绩开始急速下滑。父母所有管教和沟通的努力都毫无作用。高考成绩一塌糊涂,他没有考上大学,父母花钱帮他买了一个三本院校的就读资格。
进了大学,父母的管教鞭长莫及,张文开始彻底放纵自己。大学四年的课,他加起来上了不超过十四节。从大二开始,他就去酒吧打工,因为习惯白天睡觉,晚上醒着。
他说,做了坏事的人都不会喜欢白天的,白天会很累的,因为要说那么多话,做那么多事,让别人觉得你是个正常人。他喜欢一个人待着,晚上最合适了。
之后,父母在上海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帮他置办了一套房子,还给他找了一个妻子。
外人看来不错的工作,干了不到一年,他就换掉了。大学时,就有人告诉他,他看上去很虚。工作时,又有人说了相同的话。他怕有越来越多的聪明人看到这一点,他不知道怎么去接话。所以他最喜欢换圈子,一拨人到另一拨人,不停地换掉。
妻子是母亲帮他挑选的。他说他结婚很简单,只要母亲满意就行。母亲的标准就是所谓的好人家,也就是身家清白、品性善良。
结婚后,张文很少和妻子同床。妻子在房间的床上睡觉时,他都会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小说。天亮后,妻子去上班,他就在沙发上睡觉。
他在生活中几乎不和妻子沟通,妻子主动提起的话题,他都是一两句话应付过去。“她想从我这里找到温暖,但是我没有,我给不了她任何东西。”
■ 9
原本张文和妻子约定不要孩子,但在双方父母的一再要求下,结婚第二年,妻子生下了一个男孩。当把儿子抱在手里时,张文有了一种被救赎的感觉。“我会觉得生命是不是有了一个新的开始。所有的恶在我这边有一个断绝,所有的真善美都能积到他身上。”
张文的妻子回忆,儿子的出生,让他在对待家庭的态度上有了很大的改观。有一段时间,他们三个是睡在一个房间里,挤在一张床上的。但她隐约感觉到,丈夫看儿子的眼神,每次都像是在看最后一眼。
张文喜欢把儿子裹在自己的臂弯里,轻声地对这个小生命说:“小宝你要好好的。”他说,他最喜欢的四个字就是“平安喜乐”。
他也曾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尚在咿呀学语的儿子:“小宝,爸爸杀过人的,你要做好人。”14年里,他一直想向别人吐露心声,但始终只敢跟自己说,而他觉得儿子就是另一个自己,一个纯洁的自己。
在外人眼里,张文什么都不缺,有房子有车子有妻子有儿子。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没有。“一切在我手里的,都会没有的。”
为了对抗杀人的记忆带给他的痛苦,他让自己去豪赌。每次赌博,他都是奔着输去的。“赢没用,必须输。赢了还会有,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人就空掉了。”
从大学毕业到2016年,张文欠下了近200万的赌债。父母拿出他母亲用于治疗癌症的养病钱,岳父母拿出毕生的积蓄,凑在一起帮他还了赌债。他们希望这是他最后一次,之后他能够洗心革面。
但张文像是知道自己的秘密快要隐瞒不住了似的。2016年8月,他向妻子提出了离婚。他告诉妻子:“趁着还年轻,你必须立刻改嫁,孩子必须立刻改姓。”
妻子不同意,说除非他在外面有女人,她才会彻底死心。于是,张文就给自己找了一个情人。
去民政局离婚的那一天,岳母抱着儿子不停地在他跟前走过。张文说,他们不知道,看到儿子,他才更坚决地想要离婚。
离婚那天晚上,张文就梦到自己被抓了,他也梦到岳父母哭昏过去。他并没有特别担心父母的反应,因为他觉得这些年的自己,早就已经让他们失望透顶了。
从2014年至今,张文还有过十几次的盗窃经历,曾先后三次进入看守所。最后一次,是今年1月,他因涉嫌盗窃,被上海市浦东分局川沙分区指挥部的侦查员抓获。
■ 10
陈文静至今还不知道,和自己生活了4个多月的人,是一个隐藏了14年的杀人凶手。
她和张文原来是一个公司的同事,在公司时挺聊得来。去年5月,他们相继从公司辞职,但依旧保持着联系。张文和前妻离婚后,就频繁地约她吃饭。她觉得,他是一个幽默风趣的人。
没过多久,他们就确定了恋爱关系,并住到了一起。她只知道,今年1月,张文因涉嫌盗窃被抓了进去,之后他们就断了联系。
据她回忆,张文和她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回想起来,唯一令人起疑的是,他每星期都会有两三天的时间不在家。张文的解释是,他找到的新工作是放高利贷,因为客户源都在外地,所以需要经常出差。
不同于和前妻的相处模式,在被抓前的这四个月,张文像是过上了一种正常的生活。他和陈文静租了一间带独立卫生间的主卧,两人按照正常的作息起居,一起睡在床上。
陈文静记得,待在家里时,张文不看电影、电视剧和综艺,也不打游戏,只有一个爱好,就是看小说。他用手机看那种玄幻类的武侠小说。陈文静喜欢打手游,不外出的晚上,她会坐在阳台上打游戏,张文就躺在床上看小说。“我打游戏累了会去看电视,他从吃完晚饭到睡觉,能捧着手机看一整晚小说。”
在她眼里,张文是一个很爱消费的人,经常带她出去吃饭、喝酒、唱歌。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同时,他自己在物质上并没有什么很大的需求,“都是问我喜欢什么,叫我喜欢就买。”
张文在她面前喝醉过一两次。他喝醉的状态既不是胡言乱语,也不是一言不发,跟没喝醉时没什么差别。口齿很清楚,但意识不清楚,第二天问他时,他都会说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在知道张文因涉嫌盗窃被抓前,陈文静觉得他是一个挺坦诚的人。因为他会主动告诉她自己过去赌博的经历,会和她聊他跟前妻的感情、对儿子的爱以及他母亲的病情。“我觉得他对感情挺认真的,他想让我知道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看我能不能接受。”
他表达过对于前妻父母的愧疚,他们帮他还了赌债,所以他选择净身出户,把房子给了前妻,他就觉得不欠他们了。他说,他最怕的就是欠别人人情。
在陈文静的记忆中,张文很喜欢追问她的感情经历和她的过去。“他喜欢问我谈过几个男朋友,跟每个男朋友的相处模式是怎么样的,为什么会分手。”
张文会跟她聊自己母亲的情况,但父亲很少会是他们聊天的话题。陈文静知道他有一个很严厉的父亲,还在公司时,她见过张文在工作期间,一天接到父亲打来的三个电话。
有一次,张文没有接到电话,他父亲就打到公司其他同事的座机里找他。在她的记忆中,张文每次在接到父亲的电话时,都是一种很温和的状态,就是很听话的“嗯”、“好”。
知道张文涉嫌盗窃被抓之后,陈文静觉得自己被骗了,但她依旧认为他至少在感情上没有欺骗她。在她的印象里,他还是一个很浪漫的人。她记得,他曾在某个下雨天,撑着伞在公司门口等她。而且他做事很细致,“会特意观察我喜欢什么,特别知道我想要什么。”
和张文在一起之前,陈文静也刚和前夫离婚不久。她说,那时她正处在情感的低谷,而张文正好给了她想要的温暖。“他是一个很暖的人,也是一个挺好的人,其实我真的不觉得他会去做那种违法乱纪的事情。”
(被捕后,张文说出了那个深藏14年的秘密,但他不知道,有一个更久远的秘密在等待着他。)
四云开
真相大白之日,受害者丈夫黑锅卸下,嚎哭不止。
凶手方知自己并非父母亲生,生父讲述这个隐藏了29年的秘密如何缘起。
■ 11
在上海浦东的看守所被抽取血样时,张文知道,这一天终于要到来了。这一次,他显得有些平静,不像上一次进看守所时,哭得那么厉害。那次,他的同伙还劝他,说没什么好哭的,这个涉案价值不超过五千块,撑死了半年。
3月,从浦东公安分局刑事科学技术研究院传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盗窃案嫌疑人张文的DNA信息,比对中了十四年前泰兴市的那起凶杀案。
同时收到消息的,还有泰兴公安局刑事技术科的民警。他们在等待了十四年后,终于等到了与那滴血样相匹配的对象。
▲为了这个真相,王伯官等了足足14年,发已斑白。
王伯官得到破案消息的那一天,正一个人在家里吃饭。听完电话那头的讲述后,他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更悲伤了。
他放下碗筷,一下子站了起来。当时他住的地方距离芙蓉山庄有3里的路程,顾不上叫车,他直接跑了过去。按响门铃后,保姆一开门,他顾不及和正好在家的儿女说话,直奔放着亡妻遗像和牌位的三楼。
他本想对着亡妻的遗像默默做一个祷告,不曾想,一到三楼,他的情绪就憋不住了。将近70岁的王伯官,捧着亡妻的遗像坐在地板上,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哭了将近一个小时。
他不单为亡妻哭,也为自己哭。他说,这个案子破了,不单纯是杀他妻子的凶手被抓住了,也是他背了十四年的黑锅终于卸下来了。
王伯官一直都知道,他的亲家在几个公开场说过,这个事情一定是他做的。“他在社会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他之前从来没有在子女前提起过这个事,因为知道自己百口莫辨,讲了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破案之后,有一次坐在女婿的车上时,他才有了说起这个事的底气。
民警找到张文的父母时,他们除了感到震惊和无法相信外,再也没有其他的情绪。张文的母亲在很多年前,就患上了癌症。得知张文是杀人凶手的消息后,他父亲带着他母亲,搬离了原来住的地方,并拒绝和外界来往。
同时,他们告诉了民警一个隐藏了近三十年的秘密,张文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而是他们抱养来的。
在泰兴市的看守所里,当张文从提审他的民警口中得知,自己并不是父母的亲生儿子时,他一连问出了三个问句:“你已经确认了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吗?已经确认了吗?所以我确实不是他们亲生的,对吗?”
他说,他理解父亲对自己的管教,知道那么做都是为了他好,所以他从来没有怪过父亲。他有点相信性恶论的观点,原本一直想不通父母那样正派的人,和那样细致的教育,为什么会教出一个这样的他。当得知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时候,他反倒有些释怀了。
他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怎么样的人,想知道那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族,是不是天生带着“恶”的基因。
■ 12
孙富生和妻子被公安局叫去做DNA鉴定时,他就一个劲地念叨着,纸是包不住火的。
29年前,他和妻子在安徽淮南打工,妻子怀上了第三个孩子,他们之前已经有了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他说,那个时候老家的计划生育抓得很严,出去打工就相对松一点。
但是,他也要考虑养三个孩子的负担。正当他在犹豫要不要生下这个孩子时,同村的发小打来电话,说他的小弟结婚八年没有孩子,能不能把这个孩子给他,不管男女都要。孙富生同意了。
他还记得,孩子出生在正月里,属龙,是个男孩。发小的小弟过来看了一下,从街上买了一箱炊饼,200多个,还塞给他300块钱。他不肯收,说自己又不是卖小孩,对方说这是给孩子生母月子里的营养费。
孩子吃了生母三个月的母乳,之后就被发小的小弟抱走了,再以后双方就是互不来往的状态。
在自家亲属里,这个秘密也只有孙富生和妻子知道。那一年,大女儿8岁,她知道曾经有过一个小弟弟,“她问过我小弟弟去哪里了,我说小孩子不要管。”
孙富生偶尔会从发小那里得到关于孩子的信息,孩子大名叫张文,从小就是尖子生,日子过得相当漂亮。
逢年过节,张文都会跟着父母回乡下老家。孙富生2004年前都在外打工,五年才回一趟村子。张文8岁前,过年回家正巧遇上的时候,孙富生会去发小家喝酒,顺便看一眼孩子。“看过一两次,都是远远的看,没说过话。”
打工回来后,张文十几岁了,虽然每年都能遇上,但孙富生每次都故意避开。他说,只要知道孩子过得好就行,见多了怕孩子的养父母不高兴。
最近一次见张文,是孙富生主动提出来的。知道张文快结婚了,他跟发小说,想看一眼孩子长大的样子。在发小家的饭局上,张文叫了他一声“大伯”,然后就自顾自吃菜去了。
孙富生拿着酒杯,看着孩子长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知道他在上海有好工作,有车有房,马上就要娶妻生子,他觉得自己当年的选择并没有错。
他说,他之所以愿意把孩子交给张文的养父母,是因为他想给孩子一个更好的生活,也知道这是一户好人家。
张文养父兄弟四人,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能人。他养父是家里的小弟,通过县里分配下来的工人名额去了徐州煤矿,回泰兴后进了政府部门工作。他大伯通过考大学去了甘肃平凉,二伯是村里的支部书记,三伯在上海当兵到了团级干部。
在孙富生眼里,张文养父一家都是很正派的人,没有什么前科劣迹,也没有不正当的嗜好。他养父更是一个素质很好的人,性格温和、通情达理。
他有点想不通,张文为什么会走上这样一条路。“他养父家的条件不用说,我这一辈子,生养的孩子,也没有一个做坏事的。”想到后来,他先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用了“咎由自取”这个词,之后摇了摇头,还是把这个结果归咎于“天意”。
张文杀人的消息,孙富生是从警察那里知道的。他没有去问发小,因为发小是四兄弟里最疼张文的二伯。二伯在收到消息的那一刻身体就垮掉了,一直都在泰兴人民医院住院。在他面前不能提这个事情,一提起就哭。
在他养父家族里,张文一直都是最受宠的小辈。“老大家有一个儿子,年纪很大了。其他兄弟生的都是女儿,他们兄弟几个把所有的宠爱和期望都放在他身上了。”
虽然他养父母之后生了一个女儿,但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为了不让张文看出自己是被抱养的,他们在他身上花费的精力和金钱,多过给自己亲生女儿的。
不久前,孙富生接到了张文养父打来的电话。张文在看守所里告诉律师,他想见自己的亲生父母。孙富生说,只要他养父母同意,他愿意去见他。
■ 13
2017年9月20日,泰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审理了14年前的这桩杀人案,一审判处被告人张文无期徒刑。张文当庭表示不上诉。
张文的养父母随后通过律师提起上诉,并开始寻求向受害者家属作出赔偿。他们希望能够获得受害者家属的谅解书,以期在二审时获得改判。
王伯官每天出门前,都会精心打理自己有些稀疏的头发。在家时,他也会穿着西装皮鞋。每天中午吃饭,他都会喝一杯干红,抽烟时会加上烟嘴。
和第二任妻子离婚没多久,他又找了一个新的妻子。他说,他这个人不是有什么特别的需求,只是因为自己是一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人,离了女人就没法生活。
赵宏林已是一个有近20年刑侦经验的老刑警,他拂了拂“526凶杀案”档案袋上的灰尘,把它放进了写有“已结案”字样的文件柜。电话铃响起,他正了一下帽子上的警徽,奔赴下一个案发现场。
陈文静退掉了和张文一起租住的房子,搬回了父母家。她说,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张文之后的情况。他们都只是各自生命中一个短暂的过客,她有她的新生活要开始。
孙富生一个人在村子里拾掇着家里的田地,妻子进城带孙子去了。他还在等待着张文养父的下一个电话,盼望着第一次以生父的身份和张文见面。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来源:新闻晨报
编辑:朱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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