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侧面看过去,那是一张缺乏起伏的脸,眼睛到下巴近乎是平面,鼻梁还可以看到微微隆起,但是鼻翼鼻尖都已不见。
7月8日,重庆彭水33岁的章小云(化名)由于拒绝了前夫胥祥伦的复婚要求,对方将她的鼻子咬掉。
失去鼻子后,脸上粘着纱布,纱布外再罩着蓝色医疗口罩,“戴着口罩呼吸会有些困难,但即便没有人,我也不愿意摘下来,我不想看到自己的样子。”
今年3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开始施行,章小云正是《反家暴法》保护的对象,此前她长年遭受家暴,因自认为是家庭私事,她选择了隐忍。
《反家暴法》让遭受家庭暴力的章小云们有了反抗的底气。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原副主任阚珂认为,它的出台,标志着反家庭暴力工作由过去的依据地方性法规、相关机关文件来指导,上升为由具有国家强制力的法律来保障,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如果早点反抗,结果可能不会是这样”
10月的上海还算不上冷,但章小云始终带着米色的包头帽。帽子下,额头处高高隆起,一个馒头大小的包被遮掩住。那是一个埋在皮下的扩张器,里面注射了生理盐水,扩张的皮肤供鼻再造手术时移植使用。
在上海的一家整形医院内,章小云与那些主动前来的时尚女孩不一样,她装束朴素,走路缓慢而安静。很多人也戴着口罩,但没有人像她一样,将自己裹在一层层保护壳中,唯一能被人清楚看见的五官是眼睛,眼珠圆润,睫毛弯曲,又细又长地翘着。
8月刚到上海时,章小云吃住都在医院内,她不太愿意出门,几乎没有买过东西。
章小云是遭受家暴的极端案例,对一个年轻的女人来说,毁容带来的是身体心理的双重伤害。
今年3月1日,《反家暴法》正式实施,不久后,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原副主任阚珂表示,“全世界没有任何婚姻制度可以承诺给人幸福,但应当有制度可以避免家庭发生极端的不幸事件。我认为,反家庭暴力法就是这样的法律制度。”
《反家暴法》出台前,2001年修改后的《婚姻法》、2005年修改的《妇女权益保障法》等都有禁止家庭暴力的条款,但在阚珂看来,实践中原有条款过于原则,操作性不强。
《反家暴法》则详细规定了公权力介入家庭关系的尺度,并将范围延伸至“家庭成员以外共同生活的人之间实施的暴力行为”。
章小云正是《反家暴法》要保护的对象,她常年遭受家暴,却一直自认为是家庭私事,所以选择了隐忍。
北京红枫妇女心理咨询服务中心1988年成立,妇女热线1992年成立后即接到家暴求助电话,至2015年已经接到家暴案例超2100个。中心主任侯志明说,如果遭受家庭暴力,首先应该选择说出来。
这个道理,直到出事之后,章小云才明白,“自己如果早点反抗,结果可能不会是这样。”
家暴11年
章小云与胥祥伦在2003年结婚,2015年离婚,生有两女一子。
她第一次遭遇家暴,是在婚后一年,女儿刚出生不久。
引起家暴的原因是一件再琐碎不过的事情,按照章小云的讲述,那天洗完鞋垫后,她将鞋垫放在炉子上烘干。此时,胥祥伦正在煮泡面,他要把泡面放在鞋垫上。章小云不让,胥祥伦却偏要。几番争执后,胥祥伦对章小云动起了手,打她耳光。
“当时你不知道我有多伤心,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他打我。在我没有结婚的时候,我就觉得,就算打一次,都是不能原谅的。我在父母面前都是很少挨打的,结果我被他打。”
章小云哭着对剥洋葱说,当天她想就此离去,但胥祥伦马上向她道歉,说自己是一时冲动,今后再也不会。
“那时候孩子还小,舍不得女儿。”章小云最终选择了留下。
但她丈夫胥祥伦并没有遵守承诺,他依然对章小云实施家暴。
每次被打后,章小云都极度伤心,却默默忍受。2008年,她跟丈夫福建石狮打工,一次丈夫把她的脸打肿了,为了不让人知道,她请了10多天的假,整天呆在家里不出门,等伤好后,才去上班。
家暴中被前夫咬掉鼻子的章小云,一度选择逆来顺受。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根据2010年的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显示,我国已婚妇女在整个婚姻生活中遭受过来自配偶不同形式家庭暴力的比例是24.7%。
而北京红枫妇女心理咨询服务中心一份研究写到,“长期的逆来顺受,不运用法律武器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极大的助长了施暴者的嚣张气焰,使之毫无顾忌的重复着同样的行为。”
章小云不仅逆来顺受,她甚至没有主动对别人说起过家暴。
“我觉得不能跟谁说,因为这是很没面子的事情,尤其不敢跟父母说。”章小云说。
章小云的家人知道她被家暴,已经是11年后。
2015年国庆前,章小云和姐姐说好,要回娘家过节。胥祥伦不同意,争执中,他再一次动手。
被打后,章小云电话告诉姐姐,自己不回去了。姐姐听到她在哭,便来到章小云家中,这才知道妹妹多年遭受家暴。
不久后,章小云向胥祥伦提出了离婚。
根据红枫妇女心理咨询服务中心的研究,中国每年有10万家庭因为家庭暴力而解体。
今年2月,章小云成了这个庞大数据中的一员,她和胥祥伦办理了离婚手续。
咬鼻
离婚后,因为考虑对孩子的影响,章小云没有搬走,但胥祥伦的家暴行为并没有收敛。
今年6月,章小云给孩子留下2000元生活费,独自前往北京、上海等地,寻找工作。
章小云走后,双方家长希望夫妻二人能够复婚,便从中说和。章小云最终答应与胥祥伦见面。
今年7月8日,在胥祥伦家中,双方父母等十多名亲属都在场。一见面,胥祥伦就跪倒在章小云面前,要求原谅,但章小云拒绝了。
胥祥伦突然越过茶几,扑倒坐在沙发上的章小云,咬掉了她的鼻子。
“我以为,他在亲她,却发现章小云脸上都是血。”胥祥伦的堂妹胥悦向剥洋葱回忆。
章小云被送去重庆西南医院,整形外科医生王文平看到,“整个鼻部都被咬掉,鼻尖、鼻翼、鼻小柱这些都不在了,鼻小柱小软骨有部分外露。”
在医院做了清创手术,章小云鼻子上的伤口慢慢愈合,但因鼻部缺损,导致严重畸形。要想恢复鼻的形态,她需要接受复杂的鼻再造手术。
鼻再造手术,手术难度大、复杂,手术次数多、费用昂贵,通常需花费10~20万。这对章小云来说是无法承受的数字。
幸运的是,深圳一位心理医生周宁看到了章小云的新闻后,联系到她,并将她介绍到上海一家整形医院。医院研究后,决定对章小云进行公益救助,免费治疗。
会诊后,章小云的主治医生江华为她制定了鼻再造治疗方案,总体手术分为两期。
目前第一期已经完成,章小云的额头处被埋下皮肤软组织扩张器,预构鼻再造所需的皮瓣。现在每隔三五天,向扩张器内注入生理盐水,以扩张额部的皮肤和皮下组织。
“目前章小云的总体情况较好,治疗顺利。”江华对剥洋葱说。
走出阴影
章小云正在逐步走出家暴的阴影。
目前,她在等待第二期手术。除了定期去医院注入生理盐水,她并不需要时刻待在医院。
只是每次注射完生理盐水,章小云都有头痛肿胀的感觉,就像是有人用她额头吹气球。
章小云对心理医生周宁很信任,在周宁面前,她可以摘下口罩。
周宁第一次见到章小云是在重庆,那时章小云情绪低落,哽咽着说不出话,与所有人都有一层隔膜。
周宁把她带到上海后,整日陪着她,进行心理治疗。
那时,章小云的大女儿玲玲已经12岁,也一起到了上海。她的内心同时存在创伤。
“人的心理会总是反复,一段时间好,一段时间差。”周宁对剥洋葱说,对于玲玲,当务之急是像她妈妈一样,也离开受到伤害的旧环境。
周宁在深圳、东莞等地,为玲玲寻找可以接收的学校。
章小云在周宁的治疗下,逐渐放下心理包袱。她们一起去公园散步,去外面的饭店吃饭。章小云表现了难得的开心,甚至用手机自拍。
照片里,章小云的长发垂在连衣裙上,虽然脸上粘着纱布,但是眉眼含笑,像是朋友聚餐后的晒图。
希望
国庆后,上海整形医院的病人渐多,病房不够用,章小云从病房搬出,被安排在医院的宿舍里。
宿舍在一间居民楼中,两居室的房子,她和医院的两位女员工共居一室。
那是一间大约10平方米的屋子,有一个朝南的阳台。
屋子不算新,但是地面干净,被褥整齐,玻璃柜里的东西摆放有序,三个人用一张桌子,却也并不凌乱。
章小云每天七八点起床,白天室友去工作,她就坐在书桌前,练习电脑打字,或是学习中医穴位。
电脑是姐姐的,姐姐陪她来上海时,把电脑留下,告诉她要学电脑,学打字,趁现在没事多学东西,对今后有好处。
章小云也觉得不能总沉浸在过去的悲伤中,要往前看。
除了学电脑,她还希望能用空闲的时间,学习按摩的理论。她曾经学过按摩,但只是入门,并不精通。
现在,她随身带着一本关于穴道的书籍,试着将人体720个穴位烂熟于心,“以前我是做按摩的,以后还想在这方面发展,虽然苦一点累一点,但相对来说收入会高一点。自己做好了,可以开个小店什么的。”
红枫妇女心理咨询服务中心主任侯志明向剥洋葱介绍,《反家暴法》实施以来,人们的思想观念有了重大改变,更多的人愿意说出来,“今年我们家暴求助的案例是去年同期的3倍,除丈夫施暴之外,其他家暴求助案例增多。”
但她说,出台《反家暴法》并不是一劳永逸,“从执法机关角度看,法律具体的落实还缺乏实施细则和方案,很多基层派出所知道《反家暴法》,但不知道怎么接案。”
章小云在出事后知道了《反家暴法》,她希望其他遭受家暴的人,可以勇敢站出来,免于受到更多伤害。
章小云正在远离家暴,她开始想象家庭的未来。根据离婚协议,俩女儿归章小云抚养。她觉得,未来康复了,就靠自己的力量,把两个孩子养大,让她们不再担惊受怕。
近日,前夫胥祥伦因涉嫌故意伤害罪被提起公诉。
同题问答
新京报:你现在生活怎样?
章小云:现在有这么多人在帮助我,特别是大女儿,有周医生给她帮助,现在比以前好多了,这是最值得欣慰最感动的事情。
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人。
新京报:你怎么调整自己的心态?
章小云:每天都是提醒自己,“坚强一点坚强一点。”
新京报:你未来最迫切的期待是什么?
章小云:最想让孩子离开那个地方,不想让她在那里有心理阴影。我自己好了,就会找工作,自己带孩子。
新京报:你最希望社会今后在哪些方面做出改变?
章小云:其他和我同样受到家暴的女同志,不要像我这样,一次次忍。现在有了《反家暴法》,可以寻求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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